燕山-太行山区
“山门”打开之后
“对别人是锦上添花,对我们是雪中送炭啊!没有个名分,谁理我们啊?”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李绍飞
过了半辈子穷日子的宋良德老来转运。
短短几年间,通过经营农家乐,他和老伴从几无收入来源的特困户,成为年入数万元的小康之家。这在朱家营村还只是中等偏下水平,一些生意火爆的农家乐年均纯收入超过了10万元。
朱家营是国家扶贫工作重点县河北省保定市阜平县天生桥镇的一个行政村,地处太行山东麓深处,晋冀交界之地,上世纪这里还是“闺女往外跑,儿子打光棍”的穷乡僻壤,其下属的13个自然村一度缩减为8个。
为什么转了运?宋良德用浓重的土话答:“不搞景区,哪有今天这样?”
老人口中的“景区”指的是天生桥国家地质(森林)公园,从2000年被发现,到如今已基本成型的景区建设,一路坎坷,演绎出一个贫困县开发的艰辛故事。
“站在扶贫角度给它一个机会”
阜平多山,自古就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天生桥国家地质(森林)公园就隐于深山之中,它集地质、地貌、冰川、生态、人文于一体,桥上游人行走,桥下清水溪流,桥前百丈深渊,桥后碧水一潭,享有“太行山深处的香格里拉”之誉。
2000年,保定市进行旅游资源调查,受托进行调研的旅游规划专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卢云亭带队来到阜平县,惊奇地发现这里竟然隐藏着中国罕见的片麻岩、北方罕见的瀑布群和罕见的原始次生林。在卢云亭眼中,这一景观价值非凡,他说:“经科学开发后,一定能成为阜平发展经济、脱贫致富的一大旅游卖点、亮点和重点。”
阜平县也敏锐地意识到其中的商机,为了开发旅游资源,2001年3月,县旅游局挂牌成立,拉开了这个山区县开发旅游资源的序幕,在县团委工作的蔚俊林被任命为第一任局长,手下有7个兵,县里给他的开办费是2万元,办公地点是一家单位废弃的几间破房子,这就是当时全部的“家底”。
一个月之后,蔚俊林就迎来了他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国家地质公园的评选。
实际上,当时评选竞争并不算激烈,30多家单位参评,21个名额。但即使如此,蔚俊林仍感到压力巨大,因为他连几千元钱的申报书编制费都拿不出来。
但蔚俊林感觉这是一个“契机”,他拿了自家的房产证作抵押,从银行贷了3万元,开始了匆忙而紧张的申请工作。
几个月后,投票结果出来,阜平名列第24名。走出评审的会议室,蔚俊林在楼道里就哭了,他给当时一位县领导打电话说:“丢人死了,钱花了,事也没办成。”后者安慰他一番,让他尽快回县城。
“这是第一步啊!就这么失败了?”不甘心的蔚俊林找到负责评审的国土部环境司一位负责人,请求对阜平这个贫困县给予特殊考虑:“对别人是锦上添花,对我们是雪中送炭啊!没有个名分,谁理我们啊?”
在蔚俊林的请求下,这位负责人亲自去做评审专家的工作。一些专家说:“阜平条件太差了,连个围墙、大门都没有,怎么评啊?”蔚俊林回答:“先给我们,我们可以建啊!”
“我们站在扶贫的角度,通过评审地质公园给它一个机会,带动一方经济的发展。”这位负责人也劝说专家,“阜平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是一张白纸,咱们给它三年时间,建好了算数,建不好把牌子拿回来。”
就这样,在国家地质公园榜单上,阜平的名字被补上了。
如今,蔚俊林已调任阜平县政府办主任,在接受《瞭望》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他对多年前的经历仍记忆犹新。
“阜平特色就阜平特色吧”
景区被评上榜之后,蔚俊林又面临一个更大的难题:景区建设需要巨额资金,钱从哪来?
作为国家级贫困县,阜平是老区、山区、贫困区三区合一,到2011年,县财政收入仍不足2亿元,属典型的吃饭财政,全县20多万人口,近16万为贫困人口。
因此,引进社会资本成为阜平开发旅游资源的主要手段。不过,极端薄弱的基础设施建设尤其落后的交通条件让这个拥有宝贵旅游资源的山区县充满无奈。当地一位受访官员表示,限于贫困的现状,在和一些财大气粗的投资商谈判时,政府时常处于被动之中。
从外部大环境观察,保定是阜平连接省内外地区的主要中转站,但是,保阜高速公路通车之前,即使路况较好时,阜平到保定也要三四个小时,交通条件对旅行社缺乏吸引力。从内部看,由于财政收入的窘迫,景区基本的“三通一平”都达不到。
为此,蔚俊林像当年评选地质公园一样,请省里考虑阜平的现实困难,譬如,西阜高速公路(西柏坡到阜平,尚在建设中)在阜平境内只有20多公里,而这一高速公路在阜平的引线却将近40公里,引线比主线长将近一倍。
为达到这超常规的目标,蔚俊林向上级请求说:“我们就靠它打通山区的路了。”河北省一位主管部门负责人也表示理解:“阜平特色就阜平特色吧!”
天生桥国家地质(森林)公园景区办公室主任张伟告诉本刊记者,当初他所在的公司承接这一项目,一方面是看重此地的旅游资源,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对交通条件即保阜高速公路建设的乐观预期。后来事实也证明了这一预期的正确性,2010年底,保阜高速二期通车,保定到阜平行车时间缩短为2小时以内。
“十一五”期间,阜平县政府先后出台相关政策,从税收减免、奖励、土地征用等多方面对于外来旅游资源开发商给予鼓励和扶持。后续的跟进服务,包括工商、税收、消防等各种手续、证件的审批和办理,也是一路贴身服务。
“招商应该是双方互相认可。”阜平县旅游局副局长王照顺说,在“请进来”的同时,主管旅游产业的官员也开始“走出去”,对投资商进行考察。因为实力、管理等问题,天生桥景区项目投资商就曾中途换人。
经过几年建设发展,2006年之后,阜平旅游业开始走上快速发展的轨道,尤其是随着外部交通条件的逐步改善,当地旅游业迎来新的机遇。张伟介绍,2011年,天生桥景区接待游客超过了20万人次,同比增加了近一倍,这主要得益于保阜高速的开通,大大缩短了到北京、保定等周边大城市的行程。
开了眼界的山里人
打开“山门”之后,景区人气日盛,周边村民也迅速脱贫致富。本刊记者在天生桥镇看到,马路两旁遍是农家乐、饭店。朱家营村村委会主任韩长命说,现在是封山的时候,没有旅客,而在夏天时,这里家家农家乐都住满了游客。
天生桥的大盆肘子,曾被评为中华百佳饮食特色名吃之一。以前镇上就几家饭店,一盆肘子40元,一天只能卖十来盆;如今已经有近百家,价格涨到了120元/盆,旅游旺季时,一家一天就能卖上百盆。
在蔚俊林看来,旅游业的发展,带来的不仅仅是人流、资金流,还有人们思想、观念甚至生活方式的变化。
多年未走出过大山的宋良德老人告诉本刊记者,在景区开发之前,就有一些游客通过自驾游来游玩,那时候,村里还没有农家乐,游客一般都住在村民家里,只需花十块钱,五块用来吃饭,五块用来住宿。
那时,宋良德家里种了山药蛋、红枣、核桃,一开始,他想向游客推销,但又张不开嘴,就让儿媳妇去说,后者回他一句:“我可不敢说。”
“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不敢卖。”宋良德说,后来游客越来越多,有的游客主动提出购买,他才开始慢慢有了“商品意识”。
不仅如此,为了更好地服务游客,宋良德老两口甚至还学起了普通话,“咱说话土,人家听不懂。”
除了旅游带进来的“世面”,当地政府还专门将这些山里人接到县城,免费进行服务方面的培训,这让宋良德等人知道了“不少事儿”。
譬如,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家的农家乐生意不好,游客不愿住,“屋里没厕所,人家城里人嫌弃。”重新改装后,生意就立刻好了起来。
如今,这位没多少文化的老人还对景区建设有自己的想法。他认为,目前景区娱乐内容单调,需要进一步丰富游客娱乐活动。“从山上下来,吃完饭就不知道干什么了,得增加点玩意。”他说,“不能光打扑克、玩麻将。”
还只是刚刚起步
天生桥景区已初具规模,阜平旅游业还只是刚刚起步,古北岳、玫瑰坨、银河大峡谷等县内诸多优质旅游资源尚“待字闺中”。
受访基层干部反映,主要还是资金问题。尽管中央对贫困县的财政扶持力度颇大,但主要用于农业、移民等方面,旅游业相对处于边缘地位,多为几十万元的小项目,对外推介少,造成阜平旅游业知名度不高。
蔚俊林告诉本刊记者,旅游局每年的预算不过一百万元左右,“但在北京报纸上登一版广告就得十几万元,高速路上一个广告牌也要十万元以上。”
而且,基础设施仍然是阜平县旅游业发展中的一大瓶颈。尽管从“八七”扶贫攻坚时期,阜平就是重点扶持地区,但是,由于底子薄,欠账多,尤其是处于太行山深处的部分地区,基础设施仍然薄弱。
阜平县扶贫办副主任张建科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介绍,一些村庄由于地理位置太差,交通极为不便,不得不整体搬迁。2010、2011年两年间,全县搬迁了2000余户、近万名村民。
王照顺坦言,因为交通等基础设施问题,让不少心仪阜平旅游资源的投资商最终打了退堂鼓。2007年,香港某大公司联合国内一家著名旅游公司曾对县内多处旅游资源表示出浓厚兴趣,计划投资十亿元以上打造一个大型连片景区,但最终因为交通问题而放弃。
当地受访干部还表示,旅游业是一个绿色、有前景的产业,同时也是一个投入高、时间长、见效慢的产业,投资风险较大,尤其是在缺乏足够政策支持的情况下,社会资本对于投资旅游业非常谨慎。
据张伟介绍,天生桥景区投资过亿,至今已经超过五年了,尚未收回成本。
不仅如此,部分受访者认为,旅游业是一项富民产业,但对于财政的贡献并不高,使得一些地区的政府部门对于这一产业的态度微妙。
当地多位受访者提出,贫困山区保护了一片青山绿水,而且,对于像阜平这样的山区县而言,资源不多,地理位置不佳,工业难有大的作为,耕地又少,农业只能保证温饱,旅游业是帮助广大农民脱贫致富的一个有力平台,希望能得到更多扶持,集中力量办一些大事。